于洪亮(中)与科研人员查看红松果林树体矮化丰产技术实施情况。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见习记者庞维双摄
七月盛夏,在辽宁省本溪市草河口镇草河口村的“解放林”里,连片红松高耸挺拔如绿色屏障,枝叶间缀满的未成熟松果饱满紧实,在阳光下泛着生机。这片林子的成长轨迹里,不仅藏着辽宁省森林经营研究所(以下简称“森经所”)四代育种人的接力坚守,也写满了从“砍树取材”到“护林结果”的转型智慧,在守护生态底色的同时,让红松从山间林木蜕变为带动百姓增收的“致富树”,让满枝松果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富民希望。
从“木材优先”到“果实为王”
“眼前这片占地100余亩的红松林,树干粗壮挺拔,树高二三十米,树龄已超70年。为庆祝解放,当时人们种下这片林子,‘解放林’也因此得名。”森经所所长于洪亮轻抚着粗糙的树皮,目光里满是敬意,“1958年研究所成立时,老一辈科研人员就扎在这小山村,60多年四代人接力,从育种、育苗到造林保护,从没停下脚步。”
红松育种的故事,要从1964年说起。这一年,张安调入森经所,成为第一代红松育种人。那时国家对优质木材需求量很大,育种目标简单又直接——挑长得快、长得粗的树。
到了20世纪90年代,科研人员巡查时发现,有些红松不仅树干挺拔,松果还比其他树结得更多更饱满。这个发现像一束光,照亮了新可能。第二代红松育种人王行轩带领团队提出以“结实量”为主要选择指标,推动红松育种从“木材优先”转向“果材兼用”。“这一步让红松林从一次性经济价值,变成了持续‘造血’的绿色资产。”王行轩说。
进入21世纪,红松育种在“果材兼用”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迎来了“标准化”与“产业化”的关键阶段。“没有先进技术体系,产业走不远。”第三代红松育种人张利民说。他带着团队从嫁接技术的优化到种子质量的把控,从果材兼用林的科学营建到育苗规程的细致制定,构建起完整的红松产业技术体系,让红松育种的脚步走得更稳、更准。
2008年加入的第四代红松育种人尚福强,则站在前人肩膀上开启“精准育种”时代。“刚来时就琢磨,能不能让红松像果树一样好管理、多结果?”他带领团队提出果用红松优良单株选择标准,并通过树体矮化、修剪实现“果树化”经营,“果实为王”的目标愈发清晰。
“今年1月,森经所拿到‘草河口红松一代无性系种子园种子’的林木良种审定证书——这份等了60多年的证书,是四代人坚守的见证。”尚福强说,通过嫁接方式营建的无性系种子园不仅提高了红松的遗传品质和生产效率,更为红松育种和遗传改良筑牢了根基。
截至目前,辽宁省19个红松良种中,14个由森经所选育。“能有这样好的育种成果,关键是种子园基础工作做得早、做得扎实,以至于现在很多高校开展红松研究,都会来我们这里寻求试验材料支持。”尚福强介绍,1968年建的一代种子园有62个无性系;1977年建的种子园有24个无性系,是科研人员花3年时间勘遍辽东地区所有红松林筛选出来的;2016年建的1.5代种子园有118个无性系;2025年建的2代种子园有135个无性系。
从“木材优先”到“果实为王”,每一步跨越都浸透着执着,这份扎根大地的坚守,还将在接力中延续。
从传统经验到精准育种
“红松育种难,难在时间。”尚福强说,“从一粒种子到参天大树,红松生长性状达到稳定期需26至40年,从第一代种子园产种到子代测定,再反证亲本优劣,一来一回就是两代树的生长周期。”这意味着,育种人必须有“坐冷板凳”的耐心。
王行轩至今记得早年调研的日常:冬天大雪没过膝盖,怀里揣着冻馒头,渴了就吃把雪;晚上挤在村民炕头,或搭窝棚住山上。即便如此,挑选优树仍需3至5年持续观察胸径、树高、结实量,差一项都不行。“这三大柜子的文件盒中,详细记录着60多年来红松育种的情况,这是一辈辈科研人员的心血和智慧,这些宝贵的档案资料我得好好保管。”科研人员张丽艳告诉记者。
“接穗保存是育种关键一环。以前,1月份前后去山上采集优树的枝条,得放在铺着40公分厚冰床的地窖里‘冬眠’,持续低温冷藏到3月份左右开始嫁接,这样能够保证嫁接成活率。”从事林业科研辅助工作30多年的尤山余说。如今,冷库保存、保温箱运输已成为常态,为接穗创造适宜的低温环境,保障其嫁接活性。
嫁接时的温度控制也是关键。“早期,前辈们会在前一天晚上在室外放一碗水,观察是否结冰。如果连续3~5天不结冰,那就可以开始嫁接了。嫁接后一周保持0摄氏度以上,成活率就有保障。”尤山余说,现在则可通过查看天气预报来精准选择嫁接时间。
“最早用髓心形成层贴接法,人得弯腰在山上作业,一天一个人最多嫁接200棵,成活率仅60%。”张利民回忆,“2003年团队研发芽端楔接法,人站着就能操作,一天一个人就嫁接300~400棵,成活率超90%,3~5年就能结果,比自然结实提前10~15年,结实量还能提高50%以上。通过顶端嫁接可以缩短结实周期,同时对树体矮化,让林户早日获益且方便采收。”
优良的品种是红松高产的核心保障。张利民团队经过长期筛选,培育出多个高产无性系,其中8个结实型红松高产无性系通过良种审定,2010年又选育出两个果用红松无性系良种。这些良种结实量大、产量高,为林户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
技术创新不止于此。“90后”科研人员马晓雨正用分子标记技术缩短育种周期:“通过基因位点比对,能快速精准地确定样本之间的亲缘关系远近,进而对种质资源的遗传多样性和遗传结构进行分析。”2023年研究生毕业的高源也加入了这个团队:“希望有一天能培育出性状稳定如苹果树般的红松苗,松果又大又多,伸手就能摘到。”
从“慢生树”到“绿色银行”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发展林业产业既要守护生态底色,更要让群众在绿色发展中共享红利。
“20世纪90年代以前,红松育种主要看木材,随着红松籽逐渐受市场的欢迎,松果的经济价值提高到了木材的200~300倍。”尚福强的话点出了育种方向转变的关键。
在草河口镇茳草村,村党支部书记金川算起“收益账”:“按近5年的平均结实量,每亩地可产松果270斤以上,市场价每斤7元,每亩地毛收入达1890元。扣除每亩地800~1000元的人工成本,每亩地净利润仍能稳定在1000元左右。”这样的收益,让红松成为村民心中的“香饽饽”。
尤山余见证了松果从“不起眼”到“金贵货”的蜕变:“以前松果少、长势不好,卖不上价,现在一颗松果就能卖5块钱,收入翻了好几倍。”
产业延伸让红松“全身是宝”。辽宁省16家企业涵盖松仁、松子油、保健品加工,形成“原料—加工—终端”产业链;吉林省梅河口市年加工松子10万吨,产值60.62亿元;通化市三棚林场依托1.8万亩红松母树林发展康养旅游,年接待游客10万人次,收入超2000万元。
在政策与市场的双重驱动下,红松产业正迈向多元化发展。2014年辽宁省千万亩经济林建设工程启动后,森经所红松育种团队作为技术支撑单位,将红松良种推向全省。“这些良种不仅有材用型的,还有果用型的,满足了不同的市场需求。”尚福强说,通过樟子松嫁接红松技术,红松栽培区不断扩大,让更多林户分享到产业红利。
生态效益同样显著。在阜新市彰武县科尔沁沙地南缘,约500亩的“樟嫁红”示范林堪称生态与经济双赢的典范。“樟子松抗逆性强、能固沙,红松经济价值高,把两者嫁接在一起,既治住了沙,又能长松果。”尚福强蹲在红松树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介绍,作为“三北”工程建设的重要实践,这片示范林种植20年生“樟嫁红”比单纯种植樟子松生长快很多;约5厘米厚的枯枝落叶层像海绵般锁住水分,持续提升沙区土壤有机质含量。如今,彰武县的“樟嫁红”林已扩展到1000亩,计划3年内扩展至5000亩,昔日的沙地正逐步蜕变为孕育希望的“绿色银行”。
作为生物多样性的“保护伞”,红松更是滋养着一整个生态链。“这几年红松多了,生态越来越好,鸟儿、松鼠也多了起来。以前打药治松毛虫,现在大山雀、灰喜鹊就是‘免费护林员’,虫害少了不少!”在森经所从事护林工作多年的倪伟杰,见证了红松林里的生态变迁。
尚福强进一步解释:“红松的松塔、松针、树皮都是生态链的‘营养剂’,松针、树皮等枯枝败叶腐烂后,成为蚯蚓、微生物喜爱的有机质,而这些生物又能反哺红松生长,形成良性循环。”
正如于洪亮所说:“未来我们要培育更多矮化丰产、抗逆性强的良种,让红松林既是生态屏障,也是富民载体,让绿色成为高质量发展最鲜明的底色。”在这片郁郁葱葱的林子里,红松的年轮不仅记录着自然的生长,更镌刻着育种人的执着与创新,书写着生态保护与产业富民的双赢篇章。